記憶裡無數個清晨,我家那棟老房子聚集了鄰近的老嫗們。晨曦透過木板的罅隙灑洩一些海棠粉的氣息,在空中飄搖零落,刺激著我海馬迴裡的海綿體。
客廳桌上一塊紅布攤開著,擺滿玉鐲、玉墜、甚至璞玉,偶爾還有玉扳指。然而未必全是翠綠色成品,有時也夾雜一些白色、黃色或粉色的玉,名字我倒弄不清,只知道老人家捧在手心,又怕弄疼;揣在懷裡,又怕捂著了的那種神情,深深地嵌在我小小的心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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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們梳髮髻者居多,一位平日深居簡出的纏腳老太,也在孫女的攙扶下,趕來湊熱鬧。她們穿著舊式的服裝,把脖子緊緊地扣在衣領裡。幾粒小盤扣將民初的舊風與南洋的海風劃分開來。她們親手熬製的漿糊把上衣漿得直挺挺的,誰也不比誰遜色。大夥兒用心地挑選著心裡頭上等的美玉,掂量著它傳家的價值,評估著家鄉的訊息。一塊玉,承載著望眼欲穿的故鄉,飄洋過海地把鄉土氣息也一併遞送過來。此生再也無法魂歸故土的心思就此攝住在玉里,留待後世緬懷。
曾祖母好客,加上母親拿手的紅桃粿,外送一壺鐵觀音的款待,我家自然成為最理想的聚會場所。隔壁老婦膽識過人,南來途中喪偶喪子,但既然搭上了一趟沒有回頭路的船,只好一路走到底。擦乾了淚水,她常年往返中馬兩國,充當信使、跑腿,也攢一點零頭防老。人稱“杯子”的老婦就像一艘兩頭都靠不到岸的小船。蕉風椰雨的囑咐夾著鹹味,行李箱裡滿載著期盼與歆羨,隨著她飄蕩在馬六甲海峽的浪濤中。季候風一起,她又再次啟航,帶回故鄉的餘溫,哪怕只是捎上隻言片語。
她讓我年幼的心裡鑲嵌了耆老們口中的“唐山”,知道海峽望不見的那頭還有親情的枷鎖。那時候的我說得一口標準的潮州話,上學時老師不厭其煩地糾正,最後也只能抓狂地棄械投降。那一場場聚會,它甚少是歡樂收場。幾乎每位老人家懷裡都揣著一條浸染了滿醬缸心事的手帕。一班姊妹欲語還休,未語淚先流。她們交換著記憶底鮮活的人事物,一枚玉鐲放在日頭下仔細端倪,望的不是渣質,而是遠方無遠弗屆的召喚。
我也有一隻玉手鐲,曾祖母把它留給了我,距今已過一世紀。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陪嫁的首飾僅剩這玉手鐲未被變賣。高堂的祝福與期許、戰火的洗滌、家園盡毀、孩子離散……過往像停滯不前的塵埃粒子,鑿進了這隻手鐲裡。今天握在手心裡的這隻手鐲雖有血淚的潤飾,卻早已粗糙不堪。
孩子說這是古董,要把它賣了嗎?賣?我把玉手鐲湊到鼻頭,一股海棠粉味淡淡地輸送進來,我彷彿望見踽踽獨行的曾祖母走進了紅牆碧瓦的大院裡,隱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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