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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奖

9小时前
小时候,放学回家后,往往跟母亲共睡午觉。我们共睡一张双人床。午后,炽烈日光藏在碎花窗帘后。满室幽暗如戏院。一阖眼,脑海联翩浮想如戏如梦,梦里放映那些平日伏在光下的隐蔽情欲。 睡醒看见母亲仍酣眠,我总蹑脚溜出寝室,扭开客厅电视,电视播着新加坡电视剧《任我遨游》,俊男打赤膊,着泳裤,结实肌肉在我眼前游来荡去。转台到台湾频道,看到蔡康永和白歆惠主持的选秀节目中,男模女模在镜头前秀身材,摆甫士,走猫步,争妍斗丽。正当看得两眼迷醉,双颊赧红,身后传来喇叭锁旋转声,伴随冷锐目光。来不及抓取遥控器转到卡通台,母亲厉声啐道:“你怎么又在看这节目?”吓得我直说是不小心按到。后来学会小把戏掩人耳目,遥控器上按主菜单键,各频道纷呈眼前,画面切割得像蜂巢般,一格一花花世界。立在电视前,佯装找节目,欲望实则早已铺满电视,蜷缩得极细极细,细得足以蒙混过关。 一天睡到傍晚,黄昏霞光穿透窗帘隙,寝室盈满金橘光。转身见母亲不在身边,远从厨房传来炒菜声。我躺在床上,瞥见奶黄色的门挂着母亲花红柳绿的内衣,小电风扇吹得条条内衣左右摇曳,似在撩拨那颗孱幼而躁动的,心。走到门前,随手挑取最冶艳的,蕾丝花边桃红内衣。褪下衣衫,罩在裸裎胸前,像把母亲挂在身上,胸口隆起驼峰,衬得身形单薄枯瘦。凉风渗进内衣空隙,冷得全身嫩肤起鸡皮疙瘩,狼狈的是,双手在背后扭动许久,扣环怎么扣都扣不起来,遂讪讪的将她挂回去。当时隐然察觉自己逾犯了什么,然而这跟内衣专为女性设计,这件事没有直接关联,幼时还没有性别概念,纯粹受到美的东西蛊惑,贪恋内衣布面靡丽花纹,却又失落于无法跟谁分享,这份幽寂之美。 母亲房隅有一间小厕所,厕所空间逼仄,恒常弥漫旧报纸油墨味。我喜欢坐在马桶上,嗅报纸。这些报纸及时尚刊物,一落一落堆叠在塑胶板凳上,有次抽出一本薄薄的杂志,类似摆在发廊里的女性杂志,繁体字封面,香港出版品,翻开后,主要是衣饰珠宝广告,细看书口分青白二色,青色部分占少数,寥寥几页,夹在白页中间,像夹在三明治的生菜叶。掀到生菜区,冒现男体写真,男模脱得精赤,徒剩紧身内裤,油油亮亮的肌肉隔着错落光影若隐若现,当时懵懵懂懂,不知缘何厕所出现这本杂志。如今回想,我可能无意间闯进母亲的私密空间,像她窥见我在客厅偷看十八禁综艺节目。这些风月书刊,想该是她平日忙完繁重家务后,关起厕门,独自坐在马桶上,暂时摆脱家庭主妇身份,在漫漫长夜中,消磨独处时光的消遣品。 自小喜欢照镜,走到哪,照到哪。纳西瑟斯症随着青春期到来戛然而止。韶光如水。成长就像在洗脸盆掬一瓢水来盥洗,皓白的脸,起初洗得皎洁透亮,洗着洗着,抬起头来,镜中男孩转眼间洗成惨绿少年,满脸月球表面,布满坑坑疤疤的暗沉痘迹。同学盯着我那张红肿烂脸,自顾自唱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我别过头去,心里恨不得钻进洞里。后来上学前,我都会躲到厕所,佯装抓头发,其实都在看脸,无奈瞟了一眼镜子就不忍再正眼直视。镜台散置母亲积满污垢,勾缠着发丝的陈年梳妆品,口红,眼影,眉笔,遮瑕膏。我翘起小拇指,效仿港剧OL,捏着粉饼蘸蜜粉,往鼻头及脸颊轻压下去,直到灰灰红红的痘疤灭迹为止。厕所闷热无风,鼻头沁出晶莹汗珠,妆还没化好就花了大半,懊恼着该如何收拾残脸,忽又听到妈从客厅嚷嚷:“校巴快到了,你还在厕所咪摸什么!”将就带着残妆回学校上课。课室如烤炉蒸烤着莘莘学子。淋漓汗水沿着发丝从太阳穴流淌到下巴,我抽出棉质手帕往脸上擦拭,残粉沾在手帕,妆花得像土石流,同学见状,问我脸上那些粉状结块是什么:“你脸有搽粉?你好娘,好像女生哦。”当时忍不住回嘴:“你说得没错,其实我们都是女生,要不是女生生你出来,你我都不会站在这边。” 灰头土脸回到家,一溜烟踅进厕所检视烂脸,脂残粉褪,暗疮毕露,脸上隆起层峦血红丘陵,内里裹着黏稠白脓。青春期活像一场灾难,脸是疮痍,残垣败瓦的重灾区,无论怎么努力遮掩,都阻挡不了荷尔蒙在人最美的年纪带来最大的破坏,而这破坏,显得花样年华的美如假面,萎谢后,更贴近自己。 一天,参加家族聚会,亲友聊到时下韩国男偶像,人人长得标致,白皙,妆容浓艳,眼线比女明星还媚。母亲后来大抵发现我偷用她那些化妆品,不巧聊到这个话题,她朝我促狭一笑,悄声问:你学韩国男星化妆哦?我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中学年代,韩流冲击、重塑性别板块,男生女相蔚为风潮,我不禁想,母亲在当小姐那年代又是如何看待性别气质?那年代看似保守,实则不然,先行者如张国荣与梅艳芳,他们在舞台上女扮男装,男扮女装,烟视媚行,颠倒众生,比韩星更早示范与实践性别如潮汐。我不确定,母亲偏爱张国荣,还是梅艳芳,但我渐渐明白,母亲那一抹笑,同时藏着戏谑与谅解。 中学时期,天天跟太阳玩捉迷藏,在学校结束一回合,回到家展开另一回合。逃与藏。自己是自己的鬼。 某夜放学回家,母亲罕见立在家门前,她隔着白漆方格门花,用那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眼神瞪着我。我怔了一怔。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等下哥有事问你,母亲语毕转身回到厨房煮晚饭。我躲进厕所洗澡,心怦怦跳,感觉自己像只待宰羔羊。或许下意识希望洗得慢一些如此就能延缓行刑时刻,于是,淅淅沥沥的花洒水声顿时发出脆响,就连水的冷暖都在这时变得敏感贴肤。冷水汩汩淌过肉身,像要浇熄心中滚烫欲念,我抚摸这贪欲之躯,瘦削,湿冷。低着头,水下静默忏悔。洗好澡,回到房间,日光灯亮灼刺目,整间房像侦讯室,明亮得无处遁逃。当时和我哥共用一台电脑,有些文件夹,名称取得正经,开启后却释放出禁忌的幽灵。母亲质问:“你哥说他看了那些影片一眼就删掉了。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我身子簌簌抖颤,泪水涟涟往下流。哥继续追问,我支吾谎称并不知情,然而家人不信。秘密曝光,迎来无尽羞耻。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戒惧趋近甚至使用那台电脑。夤夜躺在床上,孤枕难眠,自问没有伤害谁,内心渴望的,无非是在尘寰间寻得一处静僻角落藏放七情六欲。 家人今后不再提起此事。母亲告诉我,她后来打扫我们房间时,都会主动避开抽屉这块禁区,生怕拉开后见到香烟或保险套之类,晴天霹雳之物。从前发现她擅自翻动或丢弃抽屉中某些私人物品时,我总暗暗生闷气,而今听到她这番话,芥蒂一扫而空。自愧年少无知,没想到对于窥者而言,潘朵拉之盒被掀开后,涌窜出的瞋痴爱欲,同样在他们生活中激起层层涟漪。 多年后曾听母亲说,她第二胎原本想生女儿。有段时间,阿爸和母亲在雪隆一带经营茶室,专卖经济饭。生下我哥后,母亲晨起顾茶室,晚上收档后回家顾小孩。日夜操劳,身体终于不堪负荷病倒了。病反反复覆,四处寻医问药,中医西医皆无效。托在宫庙里办事的舅舅帮忙,劳驾乩童到家里替母亲看诊。观音低眉,把脉看掌,劝母亲辞掉工作,在家好好休养。观音说她身子有两朵白花,预言她命中带子,将来会再生一胎,届时身体自然转好,若生女生对她运势更佳。民间习俗中,女性体内自带花苞,花若盛绽,意味有妊娠征兆,生男生女端看花色,男生属白花,女生属红花。孕妇若不满意胎儿性别,可请神明移花换柳。男胎换女胎的变性仪式俗称“换花”。母亲彼时认为养儿防老的观念早已落伍,儿子不如女儿贴心,生女儿可以陪她谈心逛街血拼。她跟阿爸商量要不要换花,想拼多一个儿子的阿爸编了些托辞,说还是顺应自然好。母亲为此打消念头,而我就这样以男身之姿,呱呱降生人世。 如果生命重来,而我有选择权,我会囿于白花还是蜕化成红花呢?浪花浮蕊的母体,让我联想到克里斯蒂娃的“科拉”:阴性空间。“我”浮沉于史前时光般的母亲子宫中,母子脐带相连,血与骨肉缠绵,无有记忆,无有言语。 温柔的花海。 性别在羊水中浑沌游离。 性向如水,荡漾不定。 我从没过问母亲是否后悔生了儿子,这个疑惑或许已随风飘逝。如往常,我们搭乘轻快铁到市中心的唐吉诃德采购保养品。药妆部飘散馥郁胭脂味。主打纯天然,抗敏感,日本进口的洗面乳,化妆水,保湿乳液,瓶瓶罐罐整齐陈列架上。我们来回穿梭货架间,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拿起一罐洗面乳凑近眉间左看右看,然后推给我帮她看看有什么功效。密密麻麻蚂蚁般的日文爬满瓶身,我不谙日文,只好从零星汉字推敲:妈,这个有美白功能啦,你天天出门跑步,适合你用。母亲点点头,放进篮内。篮子装着数十片面膜,她笑说:“你们男生现在越来越爱美了,这些面膜是我帮你挑的。”妈,其实我的爱美天性,全遗传自你。 家住公寓二楼,一回和母亲出门逛街,身着浮世绘印花短袖花衬衫,斜挎棉麻布袋,浅褐短裤下,配蓝白条纹长袜。楼下邻居阿婆原本在阳台浇花,见到我这身穿搭,笑唤我变成妹妹仔了,不认得我了。当时愣在原地,心里有些气恼,一心想脱逃,报以尴尬灿笑后掉头离去。公寓四周光秃无树,日光赤条条扑打在母亲与我身上。母亲撑开防晒伞,像一朵蕈状云罩在我头上,我们隐身云翳下,结伴成结界。她走着走着见我异常安静,倏地说:阿婆是老人家,你别跟她计较。我点点头,沉默依旧。太阳在伞后缓缓消融,阴凉的风轻轻柔柔摩挲发肤,此刻站在你身边,忽然觉得可以安心露出头顶斑斓犄角,无需介怀惹来异样目光,无需担心无情烈光灼伤你我。 后来明白,成长原来是为了返回初生时光。跋涉走向远方,最终其实是为了抵达童年房间。回到记忆中的房间,恍若回到史前洞穴。独自踱到房门外张望,男孩和母亲坐在电脑前,各自戴着耳机聆听两千年初席卷东南亚的中西流行歌曲,小甜甜布兰妮,艾薇儿,梁静茹,蔡依林。他们跟着播放器上滚动的歌词合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再对我好一点;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时光定格在他们的欢声笑语,凝止在母亲脸上尚未被柴米油盐磨损的柔和笑靥。我常在想,母亲那时候是否已经察觉我跟别家男孩有些不一样了呢?如果母亲早已明瞭,却不说破,想该这是我们母子难得的默契。指望谁来认同谁毕竟太奢侈。你我情愿在无声中相知相陪,无非不想敞开心扉时互生龃龉。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犹在门外徘徊,后来看见男孩越过自己奔向客厅,一个人卧在沙发静静观看飞天小女警。
2月前
9月前
2年前
前文提要:黑妹盯着天花板想起翠兰阿姨生出的一个个死胎,想起陈天天骑着脚车从五邦众神出游的街衢将她驮回家时闻到的窒息血腥 陈天天失踪后,黑妹在警局里翻遍了相簿,死难者中好多血肉模糊,刀痕与弹孔,甚至焦尸,当然也有好多平静如沉睡,一张张眉清目秀脸孔,但就是没有陈天天,没有,她确定没有,不,她相信没有。他们把情绪失控的黑妹赶出警局,马路上坐着好多哭傻了的死难者亲属,还有更多因为找不到人而踱步徘徊的躁动灵魂,那天空气潮湿,黑妹难以呼吸。最后还是西塔儿喂着相熟员警吃奶的时候探听到死难者被埋葬在双溪毛糯痲疯病院的消息,黑妹转了好几趟车才抵达那座无名墓园,见到那掘墓的哑巴,但那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阴云密布,闷雷在云层中跋扈,眼看就快下雨,但是那哑巴却不为所动,在墓地旁阅读一本盗版的梁羽生武侠小说,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古铜肌肤,缀以满头灰发,很难不让人多看几眼。 墓碑一个挨着一个,罗马字母与阿拉伯数字拼凑着亡者的身分,当然也有等待填补的空白,那些空白正是黑妹的目标,她拿出陈天天的相片,条文衬衫,油头,瘦削的脸吮着冰棒,斜靠在电线杆,倜傥地锁在黑白粗面相纸上,而黑妹正像个疯婆子,打算把无名坟墓全挖出来,死也要见尸。黑妹当然没有成功,她说再多也没用,哑巴摇摇头,指着耳朵,黑妹改以比手画脚,夸张得几乎一比一把陈天天的身形凭空画了出来,眼泪忍不住夺眶,仿佛她正在把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 醒来的时候,小日月已经整个人趴到黑妹肚子上了,待翠兰阿姨把她抱走,黑妹就开着她的面包车沿地不佬路流浪。这是星期一,路上异常冷清,她到油站打油,买了一份报纸,才意识到这一天是默迪卡日,报纸封面写着东姑即将辞去相位,宵禁结束,今晚会有盛大的庆典与烟火。她快速翻了翻其他版面,一个叫流萤的记者写8月的巴黎是最寂静的巴黎,因为8月是缺少阳光的月份,巴黎人都往温暖的地中海旅行去了。巴黎、地中海,都是我这台小面包车所不能及的遥远异域,巴黎的寂静,也许同这里一样?不,这一刻的此地,肯定比巴黎还要安静。黑妹读完顺手就把报纸丢进面包车肚子,决定回家一趟,翻出几件旧衣裤几本旧课本一个饼干桶,放到车里,匆匆又出发。 抵达甘榜峇鲁,炸香蕉的老伯还没开档。电台都是东姑要退位的消息,黑妹伸了个懒腰,没熄引擎就在密闭的车子里睡着。梦将她牵引到双溪毛糯痲疯病院旁的山林,一个病友告诉她暴动发生没几天就有黑色车队上山,军人一样的男人们将一个个沉重的黑色垃圾袋拖进山林,地上留下枯笔挥毫似的血迹。她肯定是求了很久哑巴才愿意把她引入山中。哑巴在前,黑妹在后,好熟悉的画面,他们穿过一条狭长的黑暗通道,左右腐木上开出奇异的花,有的状似跳动的精灵,有的绘有虎斑,甚至还有在黑暗中如夜光翡翠闪烁的迷人品种。黑妹在不断蔓长的蕨类茎叶与腐木上蓬勃开谢的花朵环伺中徒手刨掘枯叶底下的湿软土地,却始终寻找不到她所追求的东西,肥大的蚯蚓在她的指尖盘缠,细小的虫蚁攀上她的臂膀,有一股力量正欲将她吸入土中,膝下的土地也仿佛海波一样起伏。迷乱中黑妹感觉到后脑勺一阵疼痛,原来哑巴已经蹲坐到一棵龙脑香的粗大树干上,向她投掷各种水果种子,轮廓就像一头深山巨猿。那些种子一碰触到黑妹的身体就萌芽,并在坠地之际被吸入黑暗的土地深渊。黑妹知道哑巴并没有恶意,她再次比手画脚,甚至演练七星步的步法,意思是,她想留下来寻找陈天天的下落,她试图规避哑巴的袭击,但哑巴却总能预判她的动作,各种花果种子榴弹般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额头、胸口以及四肢关节。 黑妹在吵杂与晃荡中惊醒,睁开眼睛,她看见小面包车被人群包围,健壮的马来男人正在左右摇晃车身,车子发出疲惫的喘息,黑妹以为自己又回到暴乱发生那一天,暴徒即将砸烂车子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汽车空调溢出难闻的气味,黑妹因缺氧无法思考。突然之间男人们停止了攻击,他们高声说话,有人敲了敲车窗,黑妹吓得不敢动弹,直到卖炸香蕉的老伯出现,才解开了误会。 你真是睡到太死了,怎么喊怎么敲都弄不醒你,只好找人来把你摇醒了,老伯的马来语就像一首五声音阶组成的歌曲。 黑妹感觉全身酸疼,定了定神,才告诉老伯她是来收旧货的。 村民从家里拿出不要的旧物,黑妹打开车厢,香蕉树旁瞬间成了物物交换的市场。有个年轻母亲用旧纱笼换走了黑妹的旧衣裤,接着有个小男孩看上了沉甸甸的饼干桶,打开一看,竟藏着一块怀表,但无论他怎么摇,指针就是不肯动。 “Ini sudah rosak.”黑妹提醒男孩。 “Saya ‘kan baikinya.”男孩的自信满满让黑妹想起了林聪明。男孩拿出一个弹弓,再从口袋摸出三颗已经摩得黑亮的橡籽,问道:“Cukup?” 黑妹微笑点头,成交。 她看着男孩轻快的背影,心想这样就够了吗?她身子晃了一下,仿佛还未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相关文章: 【花踪16.马华小说首奖】牛油小生/骚乱(上) 【花踪16.马华小说首奖】牛油小生/骚乱(中)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上)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中)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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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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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又给猫吓了,雨水沾湿了整座城,她差点摔下楼。它们毛茸茸软绵绵,却又对她张牙舞爪,似乎阴晴不定。她怕看它们的眼睛,蓝的绿的黑的,看不清眼神,都像要杀了她。它们来寻仇了。 今天新闻里说抓到摊贩在卖猫肉。血淋淋的。无头猫剥离了皮毛,倒挂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像新生的婴儿。电视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播报着,黝黑的女人被铐上手铐,由一群警察拖走,而身后那些赤裸的猫随意堆叠着,塞到黑色的袋子里,鼓鼓的,留下满地的血泊。 似乎能嗅出那股腥味。作呕、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在挣扎着,在她身体里钻。 阿娟怀孕了,就在上星期。她弯下身将杯子塞到两腿之间,一股暖流由她下身流到杯子里,刷刷刷,随后把验孕棒塞到杯子里。她穿好内裤伫在浴室里。灯光软绵绵,圈出圆圆的光晕,把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塞给她两条鲜红的线。很久很久,阿娟才确定她不是在做梦,却只是木然。晕眩、像陷在梦的泥沼里。 她知道她该打给彼得。 于是她打给他。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单调,有谁在重复地弹奏某一只琴键,低音的,听得她脑袋嗡嗡地响。 以后世界变得昏沉沉,天黑地暗。身体愈来愈重,沉甸甸,梦的触角缠上她。她陷在梦的泥潭里,沉下去、沉下去。 醒来时泡在潮湿的黄昏天光里,漫天漫地的红,像子宫。昏暗、飘渺,什么都是迷濛。 就是这天早上,她在医院里看到关于死猫的新闻。窗玻璃上的雨滴错落有致,像凸面镜,每一面都藏着小小的世界。阿娟看到好多好多的自己,沾在城的上空;好多好多的自己,也从窗玻璃里盯着她看,深邃的、期许的,在等什么。 她将药丸放在舌尖,唇吻上杯缘,感觉着小小的白白的药丸顺着水流到她肚子里。她在等。此刻她挲着腹部,一种奇异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有东西沾在她身体里,她觉得自己成了洋瓷瓶,脆弱、空洞、沉默,倏然又吐了起来。昨夜的剩菜由她的食道滑出来,像泥鳅,湿黏而滑溜,对她张牙舞爪。 夕阳都融化到雨里,千丝万缕,倾洒在整座城,深入土地,同今早那些猫的血泊一起汇集到河川里去,流向过往。 回忆像鱼,不是热带缤纷斑斓的鱼,是那种银灰色、难以察觉的鱼。它静静地从面前游过去,又游过来,在身边徘徊弋动。她给这大鱼拖下去很深、很深,又想起那些惨死的猫,想起玛丽。阿娟不只一次的看见,或梦见自己拔腿狂奔,在赤身裸体的猫下,无头,满地的血,跑慢了,就给它们钻进她的身。 你看,我们的猫怀孕了,玛丽同她讲。那是多久以前了?是在宿舍里的深夜。阿娟记得那夜她初次染红了内裤。 此刻她急躁起来,她想像自己是一棵树,给寄生菌蕈吸附着,一点一点干瘪下去,就要轰然倒塌。她给梦的触角紧紧缠住,憋出了那样许多的汗珠。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分针在后面追。她像刚打捞的女尸,瘫软着,早已浸泡在汗水中。下身像融化一样,有什么湿黏而腥,由她腿上滑落。 滴答。 滴答。 滴答。 咚。 双腿无力。像船锚断了缰绳,她跌坐在地上。太阳快落山了,整个的空间晕染在一片的昏红中。她想起子宫,想起妈。彼得还没回来。今天这样晚。她希望他慢点,不要在这个时候开门。 血。 很多很多个夜晚,阿娟都梦见妈,临死的妈。妈像给人从身体里用刀划了千万下,她面容扭曲、披头散发。床像刚被打翻了红酒,由妈的下身开始,一片猩红。在夕阳的昏黄中,阿娟看着妈在抽搐,一下、一下浑身战栗,像搁浅的鱼,终至沉静。 她才惊觉这不是梦,是回忆。 阿娟后来认识了玛丽。妈走后,爸无力照顾,把她送到镇上的寄宿学校。开学仪式上她跟着修女们一起做礼拜,喃喃地念一些她浑然不懂的语句。像在念魔咒,她当时这样想,几乎笑出来。她幽幽地环顾,看到玛丽在暗笑,背脊微微地弓着,阳光下轻轻地抖动、隆起,像猫弓起的背脊。短发刮着细白的脖子,根本是一种试探性的抚摸。她们被分到同一个宿舍,窄小,墙上高高地挂着一扇窗,阳光透进来,在地上展开一条魔毯。 长发公主的城堡。“头发长了就能跑出去了。”玛丽咯咯地笑,在夜里那笑声钻进阿娟的耳朵,痒痒的。她知道为什么修女们要给她们留短发。头发长了就跟男人跑了。现在的女孩子喔,修女们总是说。阿娟睡在玛丽旁边,给她的头发扎了眼睛,又扎了鼻子。一绺一绺,深邃的黑,夹带着香,却与花香两样。阿娟睡的很沉。那天夜里有猫。毛茸茸,纯白色,眼睛是湖水的碧绿。当时阿娟还不怕猫的,甚至有些喜欢。 喵。 喵。 喵。 她们压低了声,藏身在夜色的漆黑毯子里,像纪录片的导演在观察着。它没有走过来,跳上了椅子,一直睡到天光。隔天起她们开始喂养它。是一种默契,她们谁也没有把猫的事说出去。阿娟偷偷把食物藏进鞋子里,深夜才发现玛丽也在从黑皮鞋里拿面包。 嘘。 她们将秘密摺叠,藏在猫身上。 那夜玛丽问她,你见过死猫吗?很吓人的,僵直着,整个都硬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在盯着谁。玛丽说硬了的时候,阿娟看见了课本上粗糙单调的下体绘图,像一只没有皮毛的猫。她脸颊泛红。想起修女说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她不能让这里成为伊甸园。于是她吸一口气,屏息,盯着玛丽,那样专注地盯着玛丽。 嗳,有的。 有的,小时候在铁皮屋外,她也偷偷养着一只猫。也是白白的,眼睛是碧蓝色,爪子是粉色。妈不喜欢猫,脏,总是掉毛,毛发飘到鼻子里,会气喘的,妈总是同她讲。要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全是无稽之谈。妈偶尔会踢门口过路的猫,或是拿棍子劈头盖脸地打。吵啊,吵死人了。她觉得妈像大母狮,总是在咆哮。猫没有名字,小阿娟知道起了名字就有了羁绊,她就离不开猫了。而小阿娟更清楚的是,这猫总有一天要走的。 爸很喜欢猫,可是爸是喝醉的公狮,没用,什么都要给大母狮乱吼,吼得服服贴贴。 你养,你敢养我就敢杀。 阿娟是幼小的花猫,钻到公狮旁边,才能避开大母狮。她不喜欢大母狮。可是有一天大母狮变成温柔的天鹅了。天鹅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弟弟啊,娟,过来sayang弟弟。她很少很少,看见过妈那样灿烂地笑着。天鹅轻轻握住她的手,在肚子上来回舞动。天鹅笑的眼睛眯起来,弧成一道彩虹。阿娟也笑,笑妈妈不吼了。 阿娟觉得大肚子真是一件好事。 后来阿娟在浴室里看到妈跪着,满地的呕吐物,冲天的腐臭排山倒海,灌入小阿娟的鼻腔里,在里面肆意乱窜。自此以后妈每顿饭都吃得越来越少,像给人刮了肉,一天天干瘪下去,只有庞大的腹部挂在身上,滑稽而诡异。妈的眼睛凸出来,脸颊凹下去,整个眼圈都是黑的,说话嘶嘶地喘,像蛇在叫。 娟啊!赶猫。猫要来害死你阿母啦! 阿妈厌恶地看着那只白猫。它碧澄澄的眼睛盯着妈看,后背弓起来,弯成一道桥,毛直直地站着,在傍晚的风中轻轻地起伏。妈凸出的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它终于俯下身,头折成骇人的角度,轻轻地一跳,几乎蹬在妈的大肚子上。 歹死,畜生,老娘给你死! 那夜阿娟一直哭,一直哭,整个人像是融化一样,汇集到悲伤的河道中,流向梦的未知。阿娟恨阿妈,她这样同自己讲,即使当时她还未全然明白恨是怎么回事。可是她都给猫起好名字了。她以为天鹅代替了大母狮,猫有了留下的可能。可是猫死了,她深深地睡下去,让猫的名字成为秘密,随它死去。 小阿娟看见了裸体的猫。妈凹陷的脸都染了血,手指细得像童话的巫婆,疯狂地剥开猫的皮毛。猫头滚落在地下,眼睛开着,碧澄澄,在盯着自己的身。 嗳哟,你那么瘦,吃猫很补身体的,你看我生了一打啊。 很久以后,阿娟才想起邻居母猪婆同妈讲的这句话。小阿娟知道母猪婆杀猫串成沙爹,在巴刹里摆摊。 嗳,见过,而且没有皮毛,身首分离。阿娟同玛丽讲。 男人的下体也像那样,像剥了皮的猫,瘮人。玛丽认真起来,而阿娟只是静,这事她还有点羞。我不能够想像,给一只无毛的猫往你身体里钻。玛丽用了这个“你”字,仿佛只有阿娟才会经历性,玛丽大概觉得自己像圣母。阿娟给梦的触角拖下去,拖到巨大的血盆中,在血海里溺毙。像搁浅的鱼,她在天光之前惊醒,精疲力尽。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化作鳞片,麻木而僵硬。而她用这些僵硬的鳞片除下自己的内裤,感觉有什么在她腿上流,像一条小蛇,滑溜而轻柔,盘着、搔着她腿上每一寸肌肤。 血啊,是血!她给满室的腥臊薰晕了,仿佛又看见妈狰狞着眼,手指往猫的肚腹里翻腾,而白色的内裤像猫的皮毛,染一片猩红。 怔着,吓出了魂,没有多想,她将内裤折好,塞到鞋子里。 当晚猫不吃她从鞋里拿出来的面包,深夜里嗷嗷地叫,瘮人,像刚落地的婴儿。 你听,在叫春啊。玛丽咯咯地笑,同她讲。 我们要有小猫了,一窝的小猫。玛丽用了“我们的”,使阿娟觉得玛丽多少有点将她们两个视为一体,大概是一种相互攀升,一种紧紧相拥的姿态。阿娟别过头去,脸埋在枕头里。是旱季了,这房间热,且潮湿。整张床铺像过期的面包,长霉。她们浸泡在汗水里,给冲天的臊气淹没了,才想到脱去衣衫,留下内衣裤。 同男人睡觉大概也像这样。玛丽的手爬上她的身,每一根手指化作羽毛,在她背上轻轻滑过,阿娟都觉得自己的背是一张大大的信笺,书写着一封情书。 很久很久以后,她每次弯腰,都能在腿间看到玛丽;每一次蹲下身更换棉条,都以为是玛丽的手指。 阿娟怎样也没有想到玛丽会给修女发现了。公主的头发长长了,长发公主用自己的头发,从那口高高的窗逃出去了。当然,玛丽同那个男生的事,阿娟一直是知道的。那夜阿娟醒来,没有看见玛丽,也没看见猫。她轻轻地走出去,踏着树影下月光映出的惨白的群岛,一步一步,往篱笆走去。 阿娟像看到两只交配的大猫,嗷嗷地叫,凄厉狰狞。终究还是玛丽先给裸体的猫钻了。阿娟像给冷刀划了,什么都是麻木,末了,才发觉流了一身的血,整夜整夜地痛。 从此以后猫再没来。阿娟知道它给玛丽杀了,因为玛丽不再需要“我们的猫”。玛丽有了新的“我们”,而阿娟还是阿娟,甚至连猫也没有了。她不作声,一切像从前一样。她们躺着说话,穿着内衣裤在潮热的夜里睡。玛丽照样讲那些大胆的事,而阿娟只是不断想到那只怀孕的猫。 是玛丽亲口告诉阿娟的。那晚她去找他,猫跟着她,喵喵喵地叫,怕惹人,就一手掐了它的脖子,断气了。它断气以前给玛丽的男人踢了几下,下身像开了闸,血汨汨地流,汇集到梦的河道里。而那血泊里,星星点点的,像红豆一样,那些未成形的小猫,静静地躺着。玛丽说这些的时候,那样冷静。 后来阿娟才知道,玛丽就是母猪婆的女儿。 而阿娟觉得自己像那只猫,给人踢了,又扼住脖子。她想起妈。她同玛丽讲过妈的死,她同玛丽讲,是弟弟从肚子里吞了妈,一点一点,吸她的血,吃她的肉,活生生吞了妈的命。 夭寿,杀猫有报应啊。猫来索命来了。村人这样说。 玛丽怀孕了。她也像妈一样,夜里一直吐,一直吐,像给什么钻进去身体里,要把内脏都吐出来,血从脸上流走,留下一片的惨白。 他呢? 跑了。 喔。 阿娟没有告诉玛丽,说你不该杀猫的。猫有九条命,你杀了它,它投胎到你肚子里,要吃了你。 玛丽死了,像妈一样,躺在一片的血泊中。修女和老师把她抬出去,把那个红红的、黏黏的肉块,像裸体的猫一样,装到袋子里,埋起来。 隔天阿娟又看到白猫了。她怕它,怕它来索她的命。 这些事——关于玛丽、妈,甚至是那些裸体的猫,她都折叠起来,小心收进行囊里。以后她独自逃到南方的城市,那些过往像是融化了潺潺流去。阿娟后来遇见了彼得。很多很多个夜晚,她躺在彼得的身边,后背弓着,轻轻地起伏,她一点一点拆开记忆的包裹。而彼得的手指也化作羽毛,在她背后书写一封长长的情书。 喔。 他总静静地听,然后说一声喔。 阿娟知道他关心她的过往,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她有多恨她母亲杀了她的猫。 她也一直没有告诉彼得,她一直以来是怎样在妈和玛丽的食物和水里,一点一点倒入酒精。 而此刻钟还在响,滴答滴答,提醒她彼得要回来了。她觉得肚子绞痛,它还在吞噬她,由里到外,万虫撕咬。额上已经布满了汗,世界还是昏沈。雨滴里千千万万个阿娟还在注视着她,使她亢奋起来,她站起身仔细感受药剂在她血液里猖獗地窜流。 门打开了,他吻她。他在抚摸她的肚子,微笑着,没有察觉她已经浑身湿透。而她用浅笑来隐匿撕心的疼痛,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等待一切尘埃落定。阳光一点一点退下去、退下去,渐渐引出她的失望与彷徨。不要紧,再等等吧。 这夜彼得从后面抱住她。大雨如注,恍若整座城在哀恸哽咽。他睡得很沉,一直搂着她。很久很久,她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开始,她的下身像猫的断颈,血汨汨地流。 她终于起身,在马桶里看到那小小的、鲜红的什么,红豆一样,静静藏在平静的水面下。血丝在水中游弋,像触角。回忆与梦却漫起一层水雾,她看不真切,以为看到了一块晶莹的肉块,瑟瑟缩缩,像裸体的猫。 没有什么会再来吞噬她的生命。她捂住嘴巴,捂住重生般的狂喜,却止不住泪水像这夜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满地的血泊,祭奠这天惨死的,裸体的猫。 赖威竣 | 得奖感言 这个奖项对我来说是来得及时。虽然中五时曾得过花踪新秀小说首奖,但进入大学后,少了华文环境,所以一度想要放弃写作。 〈裸体的猫〉是2020年创作的,因为实施行动管制令而被迫关在家,看了一部法国电影《情人》,启发了我想写一点少女对性爱的想法与感觉,就因为这个契机才有了这部作品。 这个奖也成为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相关文章】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决审入围名单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得奖名单 【花踪16】新秀奖散文组决审记录 【花踪16】新秀奖新诗组决审记录 【花踪16】 新秀奖小说组决审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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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 苦难 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 有      都 空中无色无受 想行识无 所          种 法无眼界 祂将我              在我颈上 菩萨耸坐淋巴腺,枕头、 海边、人前疼痛。找寻隐匿的 最佳角度,落日与病菌却仍极力拥戴 日照下摊平信仰和信众 众神低眉 狂欢向晚,相信民间偏方: 浸淫芦荟酒池,毛巾遮盖天眼 后来我还听说祂们也如众生一般 为洋葱流泪。可我早用侧卧泪水 凝炼沐佛的嫣红甘露 菩萨惧怕惊雷   ——手术刀惨叫。观落阴的盖头平铺。 “我将十指紧扣平稳刈开血浓的分离——” 地狱的锋利镊子夹取淫欲。软糯供桌之上 血红桌巾噤默,我用尽全力死过一回。 消毒水净身,纱布为菩萨掩眉 幻化苦行僧,掸落遍地惊鸿。汲汲 营营淙淙,瀑下垂头,渡难九九八十一劫 “你要割舍鸡蛋与辛辣、 海鲜、自信与酒。” 诵经。重拾经书,渡劫祛难 一刻一日一月 一首六字诗反复呢喃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似经似咒 泥菩萨惧水。 不敢呐喊,不敢高声语,恐惊房中人。 作为顿悟以前,菩萨已是颈上一道彗星痕——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躺卧成检验报告上一道恒定之谜 无解。只有冬雷震震确切劈过颈项 佛珠绳索受惊松脱,散落以前将疼痛 急急捆绑。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颈上小口 念念有词 注:诗题改自海子〈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一诗。 陈宏量 | 得奖感言 生命无处不诗,苦难亦是诗。再次感谢评审垂怜这首无关家国大义、壮阔历史等雄伟主题,单纯讲述个人苦难的诗。那年手术刀如雷劈过颈项,冬雷震震,余悸犹存。菩萨若要我渡劫,我必要披上袈裟。但那都已成为经历了。那段苦行僧生活,瀑下垂头,晚夜诵经,菩萨最终赠我以诗,馈我以花。敬爱的黄丽丽教授曾在文学创作课对我们说:“创作这回事,藏拙远不比藏巧难。”我深刻记得,尝以文火参透,希望我都已做到了,并会越来越好。再次感谢花踪,感谢菩萨,感谢宇宙。 【相关文章】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决审入围名单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得奖名单 【花踪16】新秀奖散文组决审记录 【花踪16】新秀奖新诗组决审记录 【花踪16】 新秀奖小说组决审记录
2年前
一番天旋地转后,我重获意识,像一只软瘪的毛毛虫,病恹恹地歪倚躺椅。无力的眼神望向人们自由畅泳的泳池,那个恒常拒绝我的冰冷世界。眼前景象重叠五岁光景,一深一浅的泳池依然是两泓深邃的眼睛,望向晴空和流云。那时还小,我圈着救生圈,只被允许在浅水池戏水,巴望对面的深水泳池讳秘莫测,正如汪洋,回旋多重不可思议的恐怖想象。旁人和学员对父亲行崇高的注目礼,远观他像一只振翅飞翔的水蝶,在那里傲然平敞双臂,掀起汹涌的浪仿佛蝶翼扇送的微型风暴。 直到七岁那年,父亲才厉色要求我到成人泳池摸索水性。扶着铝制阶梯,一步一步探勘成人泳池的深度,脚下虚浮踩不到底的水底世界把我吞噬于阴冷幽暗的恐惧中,让我直打哆嗦。没有人,尤其是父亲,会相信我惧水,因为蝴蝶的后代会飞,游鱼的后代会潜泳,本是再自然不过的常识。我才想学习水中吐气,鼻孔就倒抽氯化的水,苦辣滋味直冲脑门。同手同脚的我,一直学不好正规泳式,于是“教练的孩子不会游泳”的风言风语把我驱赶到泳池的无人一隅。我在那里自创新的花式,以平躺的姿势沉入水底一片斑斓的浮光流影,回归纯净平和的原始状态,一如曾经的羊水泅游。水面如镜分割了天上和水下的幻影,蜷缩其间像成虫睡在蛹中,寻找自身在这个世界的分量和位置。 斑驳奇幻的天光遍射我的关节、四肢和躯体。我细腻地端详其中的神秘变化,感知肌肉开始结实,偷看耻毛渐渐变长,于水中招摇。可惜的是,身高增长却草草止于尴尬的十五岁,没能借身体优势承袭家族御风飞翔的秘术。蝶式精确重现蝴蝶的蜕变过程——先是在水下像虫蠕动,积蓄力量,与水面平行时双脚一蹬,才能平展双臂,划出完美的半弧。苦苦训练几个月,我的臂膀始终羸弱无力,挣不脱水面的巨大阻力,游起来活像一只溺水的蝶,换来父亲半边脸特写的阴影和蔑视,还有那句伤透人心的“丑咯”。 小时候作文常把父亲比喻成山,长大后他的确还是难以企及的高度,以那硕大的阴影持续吞噬我的微小身躯。其他同学比我迟加入游泳班,却轻易超越我的进度,所以每次合照我都像外来者,负责举着相机替父亲和一众年少的猛男合影。相机是横亘在我和他们之间,那道永远跨越不了的阻碍。遇到学生的家长,我会像穿山甲遇见危险般蜷缩一团,躲在父亲后面,或者干脆拔腿快步走上车,深怕那道问题冰寒地泼在我和父亲的身上:“你的孩子啊?怎么那么小只,不像你那么壮?” 遗传,是他们不经思索给出的答案,而基因是两条河流汇聚而形成的命定,旁人这样一说,岂不是暗讽母亲那条河流的不济? 经不起这种对男性尊严的挑战,我曾多次要求加入父亲带领的校队。每只蝴蝶都值得一朵花,而我不甘双翼永远暗淡无光,飞过时总会飘洒吓人的黑鳞粉,使那些春花萎靡枯谢。我急着振臂,去征服一座运动场,博得美女校花场外的尖叫喝彩。只是,遴选过程总是私下进行,不为徇私,而是方便遮丑。100米游出90秒的成绩,去比赛注定吃人家的泡沫——岸上的父亲看着秒表,一派轻松的语词,比之池水,更冷百倍。 我被父亲请出泳池,去到一个走廊之外,充斥野性汗味的健身房,先锻炼好身体再说。那里是一张捕捉各式昆虫的捕虫网,甲虫扛着哑铃、螳螂用螳臂迅速摆动两条铁链、群聚的蚂蚁跟着蚁后的指令摆动四肢……没人指导我如何使用那些犹如《夺魂锯》里的器械,所以我只能跳上跑步机,了望那个我立志翱翔的蓝色天地,幻想自己在美丽的水花映衬下展示雄姿,让脚下的履带不停加速不停加速。一阵恶心感袭上喉头,眼前忽然一阵黑一阵紫,胃部翻涌着胃酸。我马上拉下紧急拉环,跑步机骤然停止转动,而这一停,就是好久好久…… 捕虫网永远失去了我。那里咄咄的目光不再追击我的脂肪指数,我也不必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胸部有否像女孩一样微微隆起,也不需要刻意夸大所有因担心“太娘”而撑出来的插腰、开腿等扩展领地的男人动作。因为身体够小,我轻易从网眼脱身,决定把来自父亲的赏识缺失感,化为纸上自由奔腾的河,任由我化蝶成鱼,徜徉在自设的广袤天地。 拒绝运动成为我实现价值和自我防御的叛逆形式,所以身体不受控地突然缩水,又突然膨胀。不耐饿、不耐寒、怕操劳的这副躯体总是引来父亲有关我“以后如何保护妻子孩子”的反问,半是嘲讽半是担忧,说完鼻孔便会轻蔑地嗤一嗤气。父子的鸿沟进一步深化,我则一直对他身穿贴身背心炫耀身材的低级表现,深感厌恶。 如果说蝴蝶是一朵会飞的花,那么父亲就是一朵水仙,那一朵在希腊神话中,某少年因为过度自恋,失足落水后幻化的花卉。他绽放在网络纵横的阡陌,比我这个年轻人开得更精彩。一格一格的照片就像标本,供人们研究他的浮凸曲线、三头肌、二头肌、背阔肌,搭配琳琅满目的参赛和获奖奖牌。生活际遇往往出现位置反转,让我的朋友更加关注父亲的账号,欣赏他就像一只每个孩子都愿意挥霍颜料的彩蝶。有时看见蝴蝶标本下方“uncle好壮”、“不老男神”等留言,我不禁耳根发热,脸颊涨红地多想,我会不会是显微镜另一端,研究人员特意安排的对照标本,展示岁月在我家中的倒行逆施。 知道必输,所以我不敢像父亲那样,盯着前方目标,倾尽全力去追求,同时强烈拒绝那种乘着睾固醇之兴所作的男子气概,比如为争一口气就拳头相向,或者为求偶而展览油腻的皮囊。我后来深明,那年鼓励我下水的泳池大哥们口中所谓的“美丽景色”,原来是他们刚成年时所垂涎的三点式。 我孤僻清高地想要飞出这些雄性动物组成的恶烂圈子。 但是我不能。无力感让地心吸力勾结一米七的深水猛扯着我,使我迅速坠落童年的某个深渊。我努力飞向天际,烈阳却融化了我的翎羽。情况危急,我却不愿扯嗓求救,直到游泳班某个大哥推了我一把,我才抓住泳池的边缘得救。问及发生什么事,我不敢承认自己为让所有人惊艳,独自吃力游向深水区,然后双脚一阵僵硬,无法前进的愚蠢事实。怕被笑,所以坚称新的花式即将被练成。可怕的经验在潜意识层积,转化为每一次游到深水时,突然涌起的嗜人暗影,提醒着我的懦弱。生活中遭遇竞赛时,我总是怯怯退一步,不敢预设胜利念头,包括多男同追一女时,我会先对镜反照我的窄小肩膀、浑圆小肚和绵软胸部。耻辱的重量接着压陷脚下的土地,凹成持续失重的流沙域。 大学时,有人见我那么自卑,总会以“你也曾是冠军精子”的黑色幽默作为激励。想起游泳原是生命最原始的状态,而我竟能在千亿条精虫的竞速中成功捅破卵子薄膜,的确值得聊表自慰。但我内核深处所携带的Y染色体,形似一只蝴蝶,莫非就预定了我必须像一只雄蝴蝶一样绑定天空,不停飞翔,容不下半刻的敛翅休息? 我没敢真正停飞,否则今天也不会再次因父亲的挑战,冲动地去印证士别三日后的刮目相看。机率近乎零的胜利,最后破灭成低血糖的晕眩。搁浅躺椅上,我隐隐想起曾在科学课本里读过的化蝶过程——毛毛虫转变为蝴蝶时,除了成虫盘,其他的细胞都会一一死去。一面翅膀需要由50个细胞经历5000次的裂变才能成型。这个变态过程不应该还很漫长吗?我以为我有的是时间。 未曾想过停飞的父亲,今天在展示蝶式时,却迫于无奈提前合上翅膀。他的蝶式竟然到达不了对岸,臂膀也不再标准地拉得奇高。他努力闭上嘴巴,不让学员发现自己的短气,尴尬地循着凌乱水痕从池中央,一步一步往回走。我到这时才明白,从下水的那一天起,我不断想超越秒数,超越他的拉锯战,其实是一场接力。水中色彩斑斓的双翼已经落色;岸上斜躺的毛毛虫却仍然孱弱,没有任何危机意识。 隐约间,我和父亲都伸长手臂,想要尽快击掌,换人竞速。只是那个距离仍然那么远,好像永远无法拉近。更可怕的是,我们所向披靡的对手正疯狂地急起直追! 【相关文章】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决审入围名单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得奖名单 【花踪16】新秀奖散文组决审记录 【花踪16】新秀奖新诗组决审记录 【花踪16】 新秀奖小说组决审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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